古文觀止 卷六 漢文

  賈誼過秦論

  秦孝公據餚函之固,擁雍州之地,君臣固守,以窺周室;有席捲天下,包舉宇內,囊括四海之意,併吞八荒之心。當是時,商君佐之,內立法度,務耕織,修守戰之備,外連衡而斗諸侯。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。

  孝公既沒,惠文、武、昭襄,蒙故業。因遺策,南取漢中,西舉巴蜀,東割膏腴之地,收要害之郡。諸侯恐懼,會盟而謀而弱秦,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,以致天下之士,合從締交,相與為一。當此之時,齊有孟嘗,趙有平原,楚有春申,魏有信陵;此四君者,皆明智而忠信,寬厚而愛人,尊賢重士,約從離橫,兼韓、魏、燕、趙、齊、楚、宋、衛、中山之眾。於是六國之士,有寧越、徐尚、蘇秦、杜赫之屬為之謀,齊明、周最、陳軫、昭滑、樓綏、翟景、蘇厲、欒毅之徒通其意,吳起、孫臏、帶佗、兒良、王廖、田忌、廉頗、趙奢之倫制其兵。嘗以十倍之地,百萬之眾,叩關而攻秦。秦人開關延敵,九國師,逡巡遁逃而不敢進。秦無亡矢遺鏃之費,而天下諸侯已困矣。於是從散,爭割地而賂秦。秦有餘力而制其敝,追亡逐北,伏屍百萬,流血漂櫓;因利乘便,宰割天下,分裂河山,強國請服,弱國入朝。施及孝文王、莊襄王,享國日淺,國家無事。

  及至始皇,奮六世之餘烈,振長策而馭宇內,吞二周而亡諸侯,履至尊而制六合,執捶拊以鞭笞天下,威振四海,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、象郡;百越之君,首繫頸,委命下吏;乃使蒙恬北長城而守藩籬,卻匈奴七百餘里;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,士不敢彎而報怨。於是廢先王之道,焚百家之言,以愚黔首;墮名城,殺豪俊,收天下之兵,聚之咸陽,銷鋒,鑄以為金人十二,以弱天下之民。然後踐華為城,因河為池,據億丈之城,臨不測之淵以固。良將勁弩,守要害之處;信臣精卒,陳兵而誰何?天下已定,秦王之心,自以為關中之固,金城千里,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。

  始皇既沒,餘威震於殊俗。然而陳涉,牖繩樞之子,隸之人,而遷徙之徒也,才能不及中人,非有仲尼、墨翟之賢,陶朱、猗頓之富,躡足行伍之間,而倔起阡陌之中,率罷散之卒,將數百之眾,轉而攻秦;斬木為兵,揭竿為旗,天下雲集而響應,嬴糧而景從,山東豪俊,遂並起而亡秦族矣。

 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,雍州之地,餚函之固,自若也;陳涉之位,非尊於齊、楚、燕、趙韓、魏、宋、衛、中山之君也;鋤棘矜,非於鉤戟長鎩也;謫戍之眾,非沆於九國之師也;深謀遠慮,行軍用兵之道,非及曩時之士也;然而成敗異變,功業相反也。試使山東之國,與陳涉度長大,比權量力,則不可同年而語矣;然秦以區區之地,致萬乘之權,招八州而朝同列,百有餘年矣;然後以六合為家,餚函為宮,一夫作難而七廟墮,身死人手,為天下笑者,何也?仁義不施,而攻守之勢異也。

  曹錯論貴粟疏聖王在上,而民不凍饑者,非能耕而食之,織而衣之也,為開其資財之道也。故堯禹有九年之水,湯有七年之旱,而國無捐瘠者,以畜積多,而備先具也。今海內為一,土地人民之眾,不避湯禹,加以無天災——數年之水旱,而畜積未及者何也?地有遺利,民有餘力,生谷之土未盡墾,山澤之利未盡出也,游食之民未盡遍農也。

  民貧則奸邪生。貧生於不足,不足生於不農,不農則不地著;不地著則離鄉輕家,民鳥獸。雖有高城深池,嚴法重,猶不能禁也。夫寒之於衣,不待輕;饑不得食則饑,終歲不製衣則寒。夫腹饑不得食,膚寒不得衣,雖慈母不能保其子;居安能以有其民哉?明主知其然也,故務民於農桑,薄俺斂,廣畜積,以實倉廩,備水旱;故民可得而有也。

  民者,在上所以牧之;趨利如水走下,四方無擇也。夫珠玉金銀,飢火可食,寒不可衣,然而眾貴之者,以上用之故也。其為物輕微易藏,在於把握,可以周海內而無饑寒之患。北令臣輕背其主,而民易去其鄉,盜賊有所勸,亡逃者得輕資也。粟米布帛生於地,長時,聚於市,非可一日成也。數石之重,中人弗勝,不為奸邪所利,旦弗得而饑寒至。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。

  今農夫五口之家,其服役者,不下二人;其能耕者,不過百畝;百畝之收,不過百石。春耕,夏耘,秋獲,冬藏,伐薪樵,治官府,給徭役,春不得避風塵,夏不得避暑熱,秋不得避陰雨,冬不得避寒凍:四時之間,無日休息。又私自送往迎來,弔死問疾,養孤長幼在其中。勤苦如此,尚復被水旱之災,急征暴賦,賦斂不時,朝今而暮當具。有者,半價而賣;無者,取倍稱之息;於是有賣田宅,鬻子孫,以償債者矣!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,小者坐列販賣,操其奇嬴,日游都市,乘上之急,所賣必倍。故其男不耕耘,女不蠶織;衣必文采,食必粱肉;無農夫之苦,有仟伯之得。因其富厚,交通王侯,力過吏勢;以利相傾,千里游遨,冠蓋相望,乘堅策肥,履絲曳縞。此商人所以兼併農人,農人所以流亡者也。

  今法律賤商人,商人已富貴矣;尊農夫,農夫已貧賤矣。故俗之所貴,主之所賤也;吏之所卑,法之所尊也。上下相反,好惡乖迕,而欲國富法立,不可得也。

  方今之務,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。欲民務農,在於貴粟。貴粟之道,在於使民以粟為賞罰。今募天下入粟縣官,得以拜爵,得以除罪;如此,富人有爵,農民有錢,粟有所渫。夫能入粟以受爵,皆有餘者也。取於有餘,以供上用,則貧民之賦可損;所謂損有餘,補不足,令出而民利者也。順於民心,所補者三:一曰主用足;二曰民賦少;三曰勸農功。

  今令民大車騎馬匹者,復卒三人。車騎者,天下武備也,故為復卒。神農之教曰:「有石城十仞,湯池百步,帶甲百萬,而無粟,弗能守也。」以是觀之,粟者,王者大用,政之本務。令民入粟受爵,至五大夫以上,乃復一人耳,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。

  爵者,上之所擅,出於口而無窮;粟者,民之所種,生於地而不乏。夫得高爵與免罪,人之所甚欲也。使天下人入粟於邊,以受爵免罪,不過三歲,塞下之粟必多矣。

  長門賦夫何一佳人兮,步逍遙以自虞。魂逾佚而不反兮,形枯槁而獨居。言「我朝往而暮來」兮,飲食樂而忘人。心慊移而不省筆兮,交得意而相親。伊予志之慢愚兮,懷真愨之心。願賜問而自進兮,得尚君之玉音。奉虛言而望誠兮,期城南之離宮。修薄具而自設兮,君曾不肯乎幸臨。

  廓獨潛而專精兮,天飄飄而疾風。登蘭台而遙望兮,神而外淫。浮雲郁而四塞兮,天窈窈而晝陰。雷殷殷而響起兮,聲象君之車音。飄風回而起閏兮,舉帷幄之;桂樹交而相紛兮,芳酷烈之。孔雀集而相存兮,玄猿嘯而長吟。翡翠脅翼而來萃兮,鸞鳳翔而北南。心憑噫而不舒兮,邪氣壯而攻中。

  下蘭台而周覽兮,步從容於深宮。正殿塊以造天兮,郁並起而穹崇。間徙倚於東廂兮,觀夫靡靡而無窮。擠玉戶以撼金鋪兮,聲噌而似鐘音。刻木蘭以為榱兮,飾文杏以為梁。羅豐茸之遊樹兮,離樓梧而相撐。施瑰木之櫨兮,委參差以糠梁。時彷彿以物類兮,像積石之將將。五色炫以相曜兮,爛耀耀而成光。致錯石之瓴甓兮,像瑁之文章。張羅綺之幔帷兮,垂楚組之連綱。撫柱楣以從容兮,覽曲台之央央。白鶴以哀號兮,孤雌於枯楊。日黃昏而望絕兮,悵獨托於空堂。

  懸明月以自照兮,徂清夜於洞房。援雅琴以變調兮,奏愁思之不可長。按流徵以卻轉兮,聲幼妙而復揚。貫歷覽其中操兮,意慷慨而自昂。左右悲而垂淚兮,涕流離而從橫。舒息悒而增欷兮,履起而彷徨。榆長袂以自翳兮,數昔日之殃。無面目之可顯兮,遂頹思而就床。摶芬若以為枕兮,席荃蘭而香。忽寢寐而夢想兮,魄若君之在旁。惕寤覺而無見兮,魂若有亡。眾雞鳴而愁予兮,起視月之精光。觀眾星之行列兮,畢昴出於東方。望中庭之藹藹兮,若季秋之降霜。夜曼曼其若歲兮,懷鬱鬱其不可再更。澹偃蹇而待曙兮,荒亭亭而復明。妾人竊自悲兮,究年歲而不敢忘。

  馬援戒兄子嚴敦書

  援兄子嚴、敦,並喜譏議,而通輕俠客。援前在交趾,還書誡之日:「吾欲汝曹聞人過失,如聞父母之名:耳可得聞,口不可得言也。好論議人長短,妄是非正法,此吾所大惡也;寧死,不願聞子孫有此行也。汝曹知吾惡之甚矣,所以復言者,施衿結,申父母之戒,欲使汝曹不忘之耳!」

  「龍伯高敦厚周慎,口無擇言,謙約節儉,廉公有威。吾愛之重之,願汝曹效之。杜季良豪俠好義,憂人之憂,樂人之樂,清濁無所失。父喪致客,數郡畢至。吾愛之重之,不願汝曹效也。效伯高不得,猶為謹敕之士,所謂刻鵠不成,尚類者也。效季良不得,陷為天下輕薄子,所謂畫虎不成,反類狗者也。訖今季良尚未可知,郡將下車輒切齒,州郡以為言,吾常為寒心,是以不願子孫效也。」

  蘇武傳

  武字子卿,少以父任,兄弟並為郎,稍遷,至移中廄監。時漢連伐胡,數通使相窺觀。匈奴留漢使郭吉、路充國等前後十餘輩,匈奴使來,漢亦留之相當。天漢元年,且侯單于初立,恐漢襲之。乃曰:「漢天子,我丈人行也。」盡遍漢使路充國等。武帝嘉其義,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,因厚賂單于,答其善意。

  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餘人俱。既至匈奴,置幣遺單于;單于益驕,非漢所望也。方欲發使送武等,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。緱王者,昆邪王姊子也,與昆邪王俱降漢,後隨浞野侯沒胡中,及衛律所將降者,陰相與謀,劫單于母閼氏歸漢。會武等至匈奴。虞常在漢時,素與副張勝相知,私候勝曰:「聞漢天子甚怨衛律,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,吾母與弟在漢,幸蒙其賞賜。」張勝許之,以貨物與常。後月餘,單于出獵,獨閼氏子弟在。虞常等七十餘人欲發,其一人夜亡告之。單于子弟發兵與戰,緱王等皆死,虞常生得。單于使衛律治其事。張勝聞之,恐前語發,以狀語武。武曰:「事如此,此必及我,見犯乃死,重負國!」欲自殺,勝惠共止之。虞常果引張勝。單于怒,召諸貴人議,欲殺漢使者。左伊秩訾曰:「即謀單于,何以復加?宜皆降之。」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。武謂惠等:「屈節辱命,雖生何面目以歸漢?」引佩刀自刺。衛律驚,自抱持武。馳召醫,鑿地為坎,置火,覆武其上,蹈其背,以出血。武氣絕,半日復息。惠等哭,輿歸營。單于壯其節,朝夕遣人候問武,而收系張勝。

  武益愈。單于使使曉武,會論虞常,欲因此時降武。劍斬虞常已,律曰:「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,當死;單于募降者,赦罪。」舉劍欲擊之,勝請降。律謂武曰:「副有罪,當相坐。」武曰:「本無謀,又非親屬,何謂相坐。復舉劍擬之。武不動。律曰:「蘇君,律前負漢歸匈奴,幸蒙大恩,賜號稱王,擁眾數萬,馬畜彌山,富貴如此。蘇君今日降,明日復然。空以身膏草野,誰復知之?」武不應。律曰:「君因我降,與君為兄弟;今不聽吾計,後雖復欲見我,尚可得乎?」武罵律曰:「女為人臣子,不顧恩義,畔主背親,為降虜於蠻夷,何以女為見?且單于信女,使決人死生。不平心持正,反欲斗兩主觀禍敗。南越殺漢使者,屠為九郡;宛王殺漢使者,頭縣北闕;朝鮮殺漢使者,即時誅滅。獨匈奴未耳。若知我不降明,欲令兩國相攻,匈奴之禍,從我始矣!」律知武終不可脅,白單于。單于愈益欲降之。乃幽武置大窖中,絕不飲食。天雨雪。武臥,雪與旃毛並咽之,數日不死。匈奴以為神,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,使牧羝。「羝乳,乃得歸。」別其官屬常惠等,各置他所。

  武既至海上,廩食不至,野鼠去實而食之。仗漢節牧羊,臥起操持,節旄盡落。積五、六年,單于弟於王弋射海上。武能網紡繳,檠弓弩於王愛之,給其衣食。三歲餘,王病,賜武馬畜、服匿、穹廬。王死後,人眾徙去。其冬,丁令盜武牛羊,武復窮厄。

  初,武與李陵俱為侍中。武使匈奴明年,陵降,不敢求武。久之,單于使陵至海上,為武置酒設樂。因謂武曰:「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,故使陵來說足下,虛心欲相待。終不得歸漢,空自苦亡人之地,信義安所見乎?前長君為奉車,從至雍陽宮,扶輦下除,觸柱,折轅,劾大不敬,伏劍自刎,賜錢二百萬以葬。孺卿從祠河東后土,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,推墮駙馬河中,溺死,宦騎亡。詔使孺卿逐捕。不得,惶恐飲藥而死。來時太夫人已不幸,陵送葬至陽陵。子卿婦年少,聞已更嫁矣。獨有女弟二人,兩女一男,今復十餘年,存亡不可知。人生如朝露,何久自苦如此?陵始降時,忽忽如狂,自痛負漢;加以老母系保宮。子卿不欲降,何以過陵?且陛下春秋高,法令亡常,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,安危不可知。子卿尚復誰為乎?願聽陵計,勿復有雲!」武曰:「武父子亡功德,皆為陛下所成就,位列將,爵通侯,兄弟親近,常願肝腦塗地。今得殺身自效,雖蒙斧鉞湯鑊,誠甘樂之。臣事君,猶子事父也;子為父死,無所恨,願勿復再言!」陵與武飲數日,復曰:「子卿!壹聽陵言。」武曰:「自分已死久矣!王必欲降武,請畢今日之,效死於前!」陵見甚至誠,喟然歎曰:「嗟呼!義士!陵與衛律之罪,上通於天!」因泣下沾衿,與武決去。

  陵惡自賜武,使其妻賜武牛羊數十頭。然陵復至北海上,語武:「區脫捕得雲中生口,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,曰:「上崩。」」武聞之,南卿號哭,歐血,旦夕臨數月。昭帝即位,數年,匈奴與漢和親。漢求武等。匈奴詭言武死。後漢使復至匈奴。常惠請其守者與俱,得夜見漢使,具自陳過。教使者謂單于言:「天子射上林中,得雁足有系帛書,言武等在某澤中。」使者大喜,如惠語以讓單于。單于視左右而驚,謝漢使曰:「武等實在。」於是李陵置酒賀武曰:「今足下還歸,揚名於匈奴,功顯於漢室,雖古竹帛所載,丹青所畫,何以過子卿!陵雖駑怯,令漢且貰陵罪,全其老母,使得奮大辱之積志,庶幾乎曹柯之盟。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!收族陵家,為世大戮,陵尚復何顧乎?已矣!令子卿知吾心耳!異域之人,壹別長絕!」陵起舞,歌曰:「徑萬里兮度沙幕,為君將兮奮匈奴。路窮絕兮矢刃摧,士眾滅兮名已,老母已死,雖欲報恩將安歸?」

  陵泣下數行,因與武決。單于召會武官屬,前以降及物故,凡隨武還者九人。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,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,拜為典屬國,秩中二千石,賜錢二百萬,公田二頃,宅一區。常惠徐聖趙終根皆拜為中郎,賜帛各二百匹。其餘六人,老歸家,賜錢人十萬,復終身。常惠後至右將軍,封列侯,自有傳。武留匈奴凡十九歲,始以壯出,及還,鬚髮盡白。

  戒子書

  吾家舊貧,不為父母群弟所容,去役之吏,遊學周、秦之都,往來幽、並、兗、豫之域;獲覲乎在位通人,處逸大儒;得意者鹹從捧手,有所授焉。遂博稽六藝,粗覽傳記,時○書緯術之奧。年過四十,乃歸供養,假田播殖,以娛朝夕。

  遇閹尹擅勢,坐黨禁錮:十有四年,而蒙赦令。舉賢良方正、有道,辟大將軍三司府,公車再召。比牒並名,早為宰相。惟彼數公懿德大雅,克堪王臣,故宜式序。吾自忖度,無任於此;但念述先聖之玄意,思整百家之不齊,亦庶幾以竭吾才;故聞命罔從。而黃巾為害,萍浮南北,復歸邦鄉。入此歲來,已七十矣。

  宿素衰落,仍有失誤。案之禮典,便合傳家。今我告爾以老,歸爾以事;將閒居以安性,覃思以終業。自非拜國君之命,問族親之憂,展敬墳墓,觀省野物,胡嘗扶杖出門乎?家事大小,汝一承之。

  咨!爾煢煢一夫,曾無同生相依。其勖求君子之道,研鑽勿替;敬慎威儀,以近有德。顯譽成於僚友,德行立於已志。若致聲稱,亦有榮於所生。可不深念邪?可不深念邪?

  吾雖無紱冕之緒,頗有讓爵之高;自槳以論贊之功,庶不遺後人之羞。末所憤憤者,徒以亡親墳壟未成;所好群書,率皆腐敝,不得於禮堂寫定,傳與其人。日西方暮,其可圖乎?

  家今差多於昔,勤力務時,無恤饑寒。菲飲食,薄衣服,節夫二者,尚令吾寡恨。若忽忘不識,亦已焉哉!

  典論論文

  文人相輕,自古而然。傅毅之於班固,伯仲之間耳;而固小之,與弟超書曰:「武仲以能屬文為蘭台令史,下筆不能自休。」夫人善於自見,而文非一體,鮮能備善,是以各以所長,相輕所短。裡語曰:「家有弊帚,享之千金。」斯不自見之患也。今之文人:魯國孔文舉、廣陵陳琳孔璋、山陽王粲仲宣、北海徐干偉長、陳留阮元瑜、汝南應德璉、東平劉楨公幹,斯七子者,於學無所遺,於辭無所假,鹹自以騁驥於千里,仰齊足而並馳。以此相服,亦良難矣!扒君子審己以度人,故能免於斯累,而作論文。

  王粲長於辭賦,徐干時有齊氣,然粲之匹也。如粲之初征、登樓、槐賦、征思,干之玄猿、漏卮、圓扇、橘賦,雖張、蔡不過也。然於他文,未能稱是。琳、之章表書記,今之雋也。應和而不壯;劉楨壯而不密。孔融體氣高妙,有過人者;然不能持論,理不勝辭;以至乎雜以嘲戲;及其所善,揚、班儔也。

  常人貴遠賤近,向聲背實,又患於自見,謂己為賢。夫文本同而末異,蓋奏議宜雅,書論宜理,銘誄尚實,詩賦欲麗。此四科不同,故能之者偏也;唯通才能備其體。

  文以氣為主,氣之清濁有體,不可力強而致。譬諸音樂,曲度雖均,節奏同檢,至於引氣不齊,巧拙有素,雖在父兄,不能以移子弟。

  扒文章,經國之大業,不朽之盛事。年壽有時而盡,榮樂止乎其身,二者必至之常期,未若文章之無窮。是以古之作者,寄身於翰墨,見意於篇籍,不假良史之辭,不托飛馳之勢,而聲名自傳於後。故西伯幽而演易,周旦顯而禮,不以隱約而弗務,不以康樂而加思。夫然,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,懼乎時之過已。而人多不強力;貧賤則懾於寒,富貴則流於逸樂,遂營目前之務,而遺千載之功。日月逝於上,體貌衰於下,忽然與萬物遷化,斯志士之大痛也!融等已逝,唯幹著論,成一家言。

  與吳質書

  二月三日,丕白:

  歲月易得,別來行復四年。三年不見,東山猶歎其遠;況乃過之?思何可支!雖書疏往返,未足解其勞結。

  昔年疾疫,親故多罹其災。徐陳應劉,一時俱逝,痛可言邪?昔日游處,行則連輿,止則接席;何曾須臾相失。每觴酌流行,絲竹並奏,酒酣耳熱,仰而賦詩。當此之時,忽然不自知樂也。謂百年己分,可長共相保;何圖數年之間,零落略盡,言之傷心!頃撰其遺文,都為一集。觀其姓名,已為鬼錄。追思昔游,猶在心目。而此諸子,化為糞壤,可復道哉!

  臂古今文人,類不護細行,鮮能以名節自立。而偉長獨懷文抱質,恬淡寡慾,有箕山之志,可謂彬彬君子者矣。著中論二十餘篇,成一家之言,辭義典雅,足傳於後,此子為不朽矣。德璉常斐然有述作之意,其才學足以著書,美志不遂,良可痛惜!間者歷覽諸子之文,對之淚;既痛逝者,行自念也。孔璋章表殊健,微為繁富。公幹有逸氣,但未遒耳;其五言詩之善者,妙絕詩人。元瑜書記翩翩,致足樂也。仲宣獨自善於辭賦,惜其體弱,不足起其文;至於所善,古人無以遠過。

  昔伯牙絕弦於鍾期,仲尼覆醢於子路,痛知音之難遇,傷門人之莫逮;諸子但為未及古人,自一時之雋也。今之存者,已不逮。矣,後生可畏,來者難誣。然恐吾與足下不及見也。

  年行已長大,所懷萬端,時有所慮,至通夜不瞑。志意何時復類昔日?已成老翁,但未白頭耳。光武言:「年三十餘;在兵中十歲,所更非一。」吾德不及之,年與之齊矣。以犬羊之質,服虎豹之文;無眾星之明,假日月之光;動見瞻觀,何時易乎?恐永不復得為昔日游也。少壯真當努力,年一過往,何可攀援?古人思秉燭夜遊,良有以也。

  頃何以自娛?頗復有所述造否?東望於邑,裁書敘心。丕白。

  與楊德祖書

  植白:數日不見,思子為勞,想同之也。僕少小好為文章,迄至於今,二十有五年矣!然今世作者,可略而言也。昔仲宣獨步於漢南,孔璋鷹揚於河朔,偉長擅名於青土,公幹振藻於海隅,德璉發跡於此魏,足下高視於上京;當此之時,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,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。吾王於是設天網以該之,頓八以掩之,今悉集茲國矣。然此數子,猶復不能飛軒絕跡,一舉千里。以孔璋之才,不閒於辭賦,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,譬畫虎不成反為狗也。前書嘲之,反作論盛道僕贊其文。夫鍾其不失聽,於今稱之。吾亦不能妄歎者,畏後世之嗤余也。

  世人之著述,不能無病。僕常好人譏彈其文,有不善者,應時改定。昔丁敬禮嘗作小文,使僕潤飾之。僕自以才不過若人,辭不為也。敬禮謂僕:「卿何所疑難,文之佳惡,吾自得之,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!」吾常歎此達言,以為美談!

  昔尼父之文辭,與人通流;至於制春秋,游夏之徒,乃不能措一辭。過此而言不病者,吾未之見也。蓋有南威之容,乃可以論於淑媛;有龍泉之利,乃可以議於斷割。劉季緒才不能逮於作者,而好詆訶文章,掎摭利病。昔田巴毀五帝,罪三王,五霸於稷下,一旦而服千人;魯連一說,使終身杜口。劉生之辯,未若田氏;今之仲連,求之不難,可無息乎?人各有好尚:蘭芷蓀蕙之芳,眾所好,而海畔有逐臭夫;「咸池」「六莖」之發,眾人所共樂,而墨翟有非之之論:豈可同哉!

  今往僕少小所著辭賦一相與。夫街談巷說,必有可采;擊轅之歌,有應風雅。匹夫之思,未易輕棄也。辭賦小道,固未足以揄揚大義,彰示來世也。昔揚子雲先朝執戟之臣耳,猶稱壯夫不為也。吾雖德薄,位為蕃侯,猶庶幾戮力上國,流惠下民,建永世之業,留金石之功;豈徒以翰墨為勳績,辭賦為君子哉!若吾志未果,吾道不行,則將采庶官之實錄,辯時俗之得失,定仁義之衷,成一家之言。雖未能藏之於名山,將以傳之於同好。此要之皓首,豈今日之論乎?其言之不慚,恃惠子之知我也!明早相迎,書不盡懷!植白。

  諸葛亮前出師表

  臣亮言:先帝創業未半,而中道崩殂。今天下三分,益州疲弊,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。然侍衛之臣,不懈於內;忠志之士,忘身於外者,蓋追先帝之殊遇,欲報之於陛下也。誠宜開張聖聽,以光先帝遺德,恢弘志士之氣;不宜妄自菲薄,引喻失義,以塞忠諫之路也。

  爆中府中,俱為體,陟罰臧否,不宜異同。若有作奸犯科,及為忠善者,宜付有司,論其刑賞,以昭陛下平明之治,不宜篇私,使內外異法也。

  侍中、侍郎郭攸之、費、董允等,此皆良實,志慮忠純,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。愚以為宮中之事,事無大小,悉以咨之,然後施行,必能裨補闕漏,有所廣益。將軍向寵,性行淑均,曉暢軍事,試用於昔日,先帝稱之曰「能」,是以眾議舉寵為督。愚以為營中之事,悉以咨之,必能使行陣和睦,優劣得所。親賢臣,遠小人,此先漢所以興隆也;親小人,遠賢臣,此後漢所以傾頹也。先帝在時,每與臣論此事,未嘗不歎息痛恨於桓、靈也。侍中、尚書、長史;參軍,此悉貞良死節之臣也,願陛下親之信之,則漢室之隆,可計日而待也。

  臣本布衣,躬耕於南陽,苟全性命於亂世,不求聞達於諸侯。先帝不以臣卑鄙,猥自枉屈,三顧臣於草廬之中,諮臣以當世之事,由是感激,遂許先帝以驅馳。後值傾覆,受任於敗軍之際,奉命於危難之間,爾來二十有一年矣!先帝知臣謹慎,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。受命以來,夙夜憂勤,恐托付不效,以傷先帝之明。故五月渡瀘,深入不毛。今南方已定,兵甲已足,當獎率三軍,北定中原,庶竭駑鈍,攘除奸凶,興復漢室,還於舊都;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。至於斟酌損益,進盡忠言,則攸之、、允之任也。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;不效,則治臣之罪,以告先帝之靈。若無興德之言,則戮允等,以彰其慢。陛下亦宜自課,以諮諏善道,察納雅言,深追先帝遺詔,臣不勝受恩感激。今當遠離,臨表涕零,不知所云。

  諸葛亮後出師表

  先帝慮漢賊不兩立,王業不偏安,故托臣以討賊也。以先帝之明,量臣之才,固知臣伐賊,才弱敵也。然不伐賊,王業亦亡;惟坐而待亡,孰與伐之?是故托臣而弗疑也。

  臣受命之日,寢不安席,食不甘味。思惟北征,宜先入南,故五月渡瀘,深入不毛,并日而食。臣非不自惜也,顧王業不可偏安於蜀都,故冒危難,以奉先帝之遺意。而議者謂為非計。今賊適疲於西,又務於東。兵法乘勞,此進趨之時也。謹陳其事如左:

  斑帝明並日月,謀臣淵深;人然陟險被創,危然後安。今陛下未及高帝,謀臣不如良平;而欲以長策取勝,坐定天下。此臣之未解一也。劉繇、王朗,各據州郡,論安言計,動引聖人;群疑滿腹,眾難塞胸;今歲不戰,明年不征;使孫策坐大,遂並江東。此臣之未解二也。曹操智計,殊絕於人,其用兵也,拂孫吳;然困於南陽,險於烏巢,危於祁連,逼於黎陽,幾敗北山,殆死潼關,然後偽定一時爾。況臣才弱,而欲以不危而定之。此臣之未解三也。曹操五攻昌霸不下,四越巢湖不成;任用李服,而李服圖之;策任夏侯,而夏侯敗亡。先帝每稱操為能,猶有此失;況臣駑下,何能必勝?此臣之未解四也。自臣到漢中,中間年耳;然喪趙雲、陽群、馬玉、閻芝、丁立、白壽、劉、鄧銅等,及曲長、屯將七十餘人,突將無前,叟,青羌、散騎武騎一千餘人: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,非一州之所有;若複數年,則損三分之二也,當何以圖敵?此臣之未解五也。今民窮兵疲,而事不可息:事不可息,則住與行,勞費正等;而不及早圖之,欲以一州之地,與賊持久。此臣之未解六也。

  夫難平者,事也。昔先帝敗軍於楚,當此時,曹操拊手,謂天下已定。然後先帝東連吳越,西取巴蜀,舉兵北征,夏侯授首:此操之失計,而漢事將成也。然後吳更違盟,關羽毀敗,秭歸蹉跌,曹丕稱帝。凡事如是,難可逆料。臣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。至於成敗利鈍,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。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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